芜菁

元佑六年十一月初六，金陵城下。

“都说宝马待英雄，小家伙终于等到主人了。”萧景琰一边说着，一边满眼欣慰的示意梅长苏看向身后。只见不远处，列战英正牵着一匹身形健壮，毛色乌黑，通体油亮放光，宛如黑缎子一般的骏马向这边走来。

“绝影……”梅长苏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恍如隔世的少年时代。

绝影是当年林燮征伐西厉时缴获的一匹极品大宛马，疾驰如电，性情却又极为忠诚温顺。营中众将皆是爱马之人，林殊和萧景琰这两个小家伙更是不例外。林燮想着每次有了好东西，萧景琰总是抢不过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以趁着林殊尚未回营，就当着众人的面把宝马给了景琰。后来林殊回营知道了这事，软硬兼施的用了各种办法想把马儿弄到自己手里来，可是一向谦让的萧景琰那次偏偏就不肯给他：“林帅给我的，岂可转赠他人？”

到后来，一肚子鬼点子的林殊也不知想了多少坏主意，都没能把绝影弄到手，最后绝望之余，也只能颇为气人的在一旁牢骚：“都说宝马待英雄，看来绝影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当年绝影跟我的时候，就已经七岁了，如今又过去了十五年，我总不能让你伴着二十二岁的老人家去战场吧。”萧景琰笑着解释了一句，把梅长苏从幽远的思绪中唤了回来，“这是绝影家的小公子，叫追风。就让追风跟着你去北境，我也放心一些。”

追风今年恰巧也是七岁，又和他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恍惚之间，梅长苏觉得自己好像又做回了十五岁的林殊，回到了魂牵梦绕十几年的军营里。

“小殊，战场凶险，你要保护自己，保重身体。我和母亲都等着早日凯旋。”离别在即，别无选择的萧景琰极为不舍的又叮嘱了一遍。无论为兄还是为友，他都不该也不愿放梅长苏北去，可是如今身负家国之任，却又没有任何理由只顾兄弟私情。

"我知道，”梅长苏强自压抑着悲伤的情绪安慰道，“景琰，这一次，你亦是与我并肩，因为金陵也是你的战场。"

明知此时一别即是永诀，可是大战在即，他没有权利也没有精力放任自己的伤感。

轻轻说完这几句话，林殊和萧景琰便各自回到梅长苏和太子殿下的身份，两人在远处众人的目光中彼此深施一礼，之后，萧景琰的视线便一直跟随着林殊毅然决然向北而去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开。

时值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正快到了梅长苏那本就畏寒的身体向他清算这一年积劳的时候。可是出征这一日，他却身着银甲，一直英姿勃发的驰于马上。正是清早服下的那颗夺命药丸给了他这熟悉的身姿和宝贵的体力。

聂铎带来的两株冰续草总共制出了六粒丹药，在梅长苏告诉蔺晨自己决定出征北境的那天，这盛放着六颗冰续丹的小药瓶连同着蔺晨的怒火一同被塞到了他的手中。“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梅长苏一日”的狠话并非蔺晨悲愤绝望之时的随口乱说，实在是因为冰续草激发体力的同时亦是在数倍于平时的透支着身体，一旦药力耗尽，人便会在数日之内急速衰弱下去，平日里潜伏在体内看似微不足道的旧疾也会数日之内一齐爆发，置人于无药可医的绝境。而每一颗冰续丹的药力最多也就能维持不过二十天，而且如果服药之人费力劳神损耗太过的话，甚至可能只够维持十天。以蔺晨对梅长苏不熬到油尽灯枯绝不罢手这个脾气的了解，这六颗冰续丹能保他顺顺当当坚持满三个月，就已经是上天厚赐了。

暂离缠绵已久的病体回到如飞战马之上的感觉，神清气爽得让人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一段不长的适应时间过后，梅长苏便已找回了曾经近似本能的娴熟马技。他骑得并不快，但胯下战马就好像与他合为一体般配合着他，飞驰，跳跃，整个人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如，英气逼人。

英俊的马儿一声高昂的嘶鸣仿佛把林殊的一切都找了回来。可遇不可求的奇药也好，毫无挽回余地的绝命毒药也罢，总归是老天眷顾，竟还能有机会踏上征途重温往日豪情，他一定要有一个军人的样子。

“少帅，看您身体恢复得不错，要不要再来赛赛马？”

话音落处，一个身着棕色轻甲，手提虎纹长槊的军士大大咧咧骑马凑过来。岳虎，亦是当年赤羽营林殊的旧部，性情豪爽率直，一心只想当个扫平四方保境安民的将军，并无太多复杂的思虑。若是问他想当个什么样的将军，他一定是说披坚执锐，临危不惧，身先士卒，赏罚分明。而且别看他面容白净身形匀称并不惹眼，却是天生神力且又武技非凡，所以林殊很欣赏自己这个单纯豪烈的部下。那个时候，两个争强好胜的年轻小将，常常在赤羽营众人的起哄吆喝之下，赛马比武比到天黑还分不出胜负，有时甚至比着比着就从短兵相接发展到了贴身肉搏，还常常你拔了我的剑戟我夺了你的头盔然后再互相嘲讽一番。所以当年只是小小百夫长的岳虎在军中竟有些微弱的名声。他为人又不藏心机，所以素来谨慎小心的梅长苏一直只将他藏于江左盟内。这次出征北境，这个憋闷了十几年快要被憋出毛病来的旧将，终于又可以重披战甲，再驰疆场了。

“岳虎，宗主近来精神气色是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他身体底子终比不得我们，别让他太过费力劳神。”卫峥在旁低声提醒了一句。

除了蔺晨和梅长苏自己，再无第三人知晓冰续丹的事。卫峥虽也为梅长苏身体好转而略略安心，但他毕竟不像岳虎那般心思单纯，所以仍然疑虑这一反常态的精神焕发。

"你哪只眼睛看他恢复得还不错啊？"蔺晨一脸不屑的扬声问道。

"少帅如今都能这样轻快的骑马了，不似在廊州那段时日，稍加劳累便会面色苍白虚弱疲惫，怎得不好？”岳虎十分不解的反问，略想了一下，又道，“我知少帅身体好转，定是全靠蔺公子和各位老大夫精心医治，来日若有需要岳虎出力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我就不必了，来日你不杀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蔺晨说着，手已向侧面拉了一下韁绳，双腿又踢蹭了一下马肚子，接着一扬手头也不回的走开戏弄飞流去了。

梅长苏听到这里却不禁皱了皱眉：“岳虎，不要叫我少帅。我们大梁军中只有蒙帅！”

时隔十三年再得与少帅并马骑行，岳虎难免一时忘情，此刻也有些后悔不该欢愉之时就忘了梅长苏出发之前的嘱咐，当即便改了口：“宗主。”

“以后谨慎些。”梅长苏边说着，手中缰绳已微微握紧，“好了，你不是说要赛马吗？今日定要与你分个输赢。”

明知自己并无比赢的可能，梅长苏却不忍破坏了岳虎的兴致，之后便见岳虎鹰一般的飞驰出去，梅长苏也在自己身体可以承受的范围里略加快了些步伐，远远的追在后面。

初冬的阳光暖暖的，就如同梅长苏此刻的心情一样。不再有独在暗处搅弄风云的阴冷，也没有机关算尽身不由己的凄凉，有的，只是跃马扬鞭的青春之姿，只是爱将环立的勃勃生机。梅岭之后还能有此一瞬，便是再受一次削皮挫骨的折磨，也值得了。虽然梅长苏是知道的，这片刻的宁静详和，很快就要被战场狼烟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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